吃完午饭,总能见到老詹穿条大裤衩裸着上身躺在竹靠椅上翻书。老詹读的书很杂,我从那边经过时,总会上前一把抢过,装模作样地翻上一翻,有时是《红楼楼》,有时是《西厢记》或者《七侠五义》。老詹喜欢读书在这一带出了名,遇上连绵阴雨天窑上没活计,老詹手棒半本新华字典,躺在那儿一翻就是一个下午。秀女洗完碗筷衣物,就搬个小竹椅坐下剥豆角,隔老詹三四步的距离,不近,也不远。看得久了,老詹迷糊过去,头歪在一边,胸脯一起一伏,上面沁出一片细密汗珠,秀女将竹椅移前二步,轻轻地给老詹打起扇,摇着摇着秀女的眼中就迷惘起来。
挖泥。揉踩。搬运。制坯。翻晒。浸釉。入窑。一捆捆的毛柴在窑边堆积成山。
老傅和老詹就蹲在窑边喝水酒,一碗,二碗,三碗,喝完了,就往窑口码柴。老詹把油灯里的煤油泼向窑柴,老傅划燃火柴,嘴里叽哩咕噜念叨着,将火柴投向窑口。
火焰是白色的。
首先燃烧的是毛柴上的枯叶。一片二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接着是细小的干枝,一根,二根,三根。一小蓬一小蓬的火焰,细小的精灵般的火焰,跳跃着,拥挤着,缠绕着,欢呼着,壮大着,瞬息间吞食尽火团中的空气,填满整个窑口,白亮白亮,再也分不清它们的纹理。
火挤压着窑腔内的空气、舔食着陶坯往上窜。
一座四、五十米长的斜窑,通常有二个柴火添充口,一个在最下端的窑头,一个在窑腰,窑头正面的是主火口,窑腰侧面的是副火口。除了火口,在窑背上开有一溜透气的窑窗,隔四、五米一个,隔四、五米又是一个。
火焰继续在窑腔里奔腾,向着窑的上端逼进。火焰是窑的筋络,是窑的气血,是窑的脉搏,是窑的生命。火,是人类的文明之源。
山里的夜黑得早。九点一过,老虎港水电站更闭闸停止发电,小镇瞬间一片漆黑,只有窑口的火光在风中飘忽、闪烁,一如被欲望压制、牵引着的幽灵,烦躁、不安,又跃跃欲试。
窑火熊熊。窑口边搭着间一丈见方的竹棚,老詹眯着眼睛躺在竹靠椅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读的是《三言二拍》。远远地,空气中漂浮着稻香,一小团一小团,前赴后继地撞击着老詹的鼻腔。蝉声早停了,犬吠声亦无踪影,只有蛙彻夜鼓鸣。
老詹下放前是景德镇一所陶瓷学校的教师。刚来窑场时,老詹曾想用自已的技艺制作一些比较规范的陶瓷器皿,可他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泥土粘性不好,含沙量高,窑场也没有专用研磨机器,这种当地人称之为“白水泥”的粘土根本就不能烧瓷器。
在窑上时老詹总是一身泥土,收工后却把自已收掇得干干静静,然后穿上那套有四个口袋的壮青色制服,往袋口插一支钢笔,“英雄”牌。这个时候的老詹,看起来就象是一个县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老詹性情温和、好客,逢上年节或是田里农活空闲的时候,老詹的棚屋里总是聚集一些附近的居民。老詹在地中间燃起一堆柴火。火苗在干枯的木柴上跳跃,吱吱地叫着,忽闪忽闪。女人们或编织毛衣,或敞着怀给伢崽喂奶,男人则叼着劣质卷烟,边扯着张家长李家短边听老詹“讲古”.老詹喜欢讲三国,人们却让他讲《三言二拍》,他更讲《卖油郎独占花魁》,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够了听够了,就凑在一堆“推九点”(牌九),推九点一般都带彩头,一毛钱起压,一块钱封顶。老詹不推九点,就寻一位汉子下棋。老詹的棋下得好,跟人下棋都“让子”,视对手的水平让一个“车”或者一个“马”,甚至让“车、马、炮”.老詹找不到棋伴的时候,就跟我们一群在作坊里捏小泥人玩的伢崽们进行车轮大战,他只留一个“车”和五个“卒”,连杀数盘,盘盘杀得我们片甲不留。时间一长,老詹的棋艺在小镇上便有了名气,有时到镇街上去买点东西,那些蹲在街边屋檐下守着楚河汉界赤膊大战的汉子们总是会拱他参战,而老詹也是有战必应,杀得性起时,百事皆丢脑后,待晚上回到竹棚想炒个小菜下酒时,才记起忘了在供销社打盐。
老詹下棋出名后却得罪了镇上一位人物,给自己日后落实政策回城留下隐患。那是个阴雨天,老詹闲着无事,邀了镇上几个高手在街上竹器店里下棋,老甘一方,几个高手合伙为另一方,彩头是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那天老詹狂性突起,面对“高手集团”,坚持以让一个“车”开局,一开始双方你来我往,各有斩获,棋至中盘,架不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几大高手你一句“跳马”他一句“拱卒”,在看客的一片鼓噪声中,执黑棋的老詹连失“马”、“炮”,局面渐渐吃紧,老詹平时捂得极严的领口也敞开了。老詹正在铭思苦想如何挽回劣势,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叫:黑炮下底,黑炮下底!老詹自恃棋艺出众,平时就最烦下棋时看客叽叽喳喳乱出点子,这会儿思路被叫喊声打乱,顿感烦躁,便也大喝了一声:吵什么吵!观棋不语真君子!老詹话音刚落,人群忽然静了下来,待老詹抬起头,黑青着脸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老杜已转身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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